
印度德里,一個百萬富翁與貧民窟并存,機遇和腐敗共生的所在。
十年前,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指涉一個西方視角下的印度社會:貧富差距懸殊、環境污染嚴重、種族沖突問題、警察和黑幫勢力共存。
十年后,《調音師》中的印度,階層分明,暗流涌動,生活真相藏于中產階級和上層社會的偽裝之下,揭開內里都是血淋淋的生存問題。
拉納·達斯古普塔在《資本之都》曾采訪過一個叫米納克什的女孩兒,這位印度姑娘三十出頭,是一個社區的政治代表,她為大家整理官方文件,代表他們游說市政當局,組織政治活動。
他們一起走訪了巴爾斯瓦的垃圾山,那里有受到城市和權力驅逐的人。
拉納·達斯古普塔在書中寫道:
“對多數中產階級家庭來說,政府在過去二十年里從社會和經濟活動中大規模退出,達到了這些家庭幾乎再也看不到政府角色的程度。他們喜歡這種狀況——他們將政府的退出和“放松管制”理想化。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意識到,市政府做了多少工作來保護他們的階級,將他們與包圍著他們的大范圍赤貧隔離開來,不讓這些貧困人口占用任何城市的空間或資源。恰恰是窮人才理解城市的真實管理方式。比起中產階級,他們和政府打交道的距離近得多,并且背負著大得多的官僚負擔。如我所理解,翻看這些文件——米納克什挑起的擔子是意義重大的?!?/p>
米納克什為那些被城市拋棄的邊緣人奔走。
“大多數人,那些真正讓這座城市運作起來的人被這座城市排除在外,這座城市正在為富人重建。每件事都在往壞的方向發展,最終不僅僅是窮人會受苦。我來自一個中產家庭,我能從自己的個人經歷告訴你,在德里,很快會發展到連中產階級家庭都會養不起孩子。我也在內心深處覺得恐懼,因為我不知道將來在我們身上會發生什么事,不只是窮人?!?/p>
下文是米納克什的一段自述口吻的文章,里面夾雜作者拉納·達斯古普塔的第三人稱敘述,文章節選自理想國譯叢《資本之都:21世紀德里的美好與野蠻》。
兩代人的選擇
“我父親來自北阿肯德邦(Uttarakhand)的一個村子。我們的情況就像你今天見到的:種地在我們村子里非常不穩定。我們是梯田耕種,產量不太高,而且非常依賴于雨水。我爺爺在父親兩歲時就去世了,所以父親和叔叔干各種各樣不同的工作來謀生——他們給別人放牧,在別人的田里干活,生活很困苦,也吃不飽。父親七歲的時候,和叔叔一起跑到了德里?!?/p>
“那時候,城市里的人更真誠。有個男人看到我父親和叔叔的困境,把他們帶到一個耆那教的修行處,于是他們在那兒住下,并在那里學習。我父親十五歲的時候中斷了學業,開始做工。他的工作是修剪古堡周圍的灌木,所以他的手每天都流血流得厲害。后來,他到一個在阿里格爾(Aligarh)的穆斯林家里工作,再后來他被選去為情報局工作?!?/p>
“他從來沒有真正告訴過我們到底為他們做什么工作,他說一開始他的工作是洗碗。村子里的人常說,‘對于一個洗碗工來說,他太清高了!’但是在做這么枯燥工作的同時,他想辦法獲得了培訓資格,最終被指派了正式職位,并作為督查從情報局退休?!?/p>
“那時候的機會更多,現在的人得不到我父親當時有的那些選擇。”
“我成長的過程中,他被派到德里以外的地方。他被派到邊境地區的一個村子,負責逮捕非法移民,他對他們窮追猛打,他有間諜和線人,會為他提供非法越境人員的信息?!?/p>
“我在村子里不是很開心。我不得不去一所破破爛爛的學校,在一塊很小的板上寫字,這是附近八個村子里唯一一所學校,即使這樣學校里也只有四十個孩子。從城里的學校轉到鄉村學校很不順,我的成績落后了,而且等我回到德里時,我的英語成績不及格了。甚至到今天,我都沒有足夠的自信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英語?!?/p>
“高中畢業以后,父親說我不能再念書了,于是我就進了一家工廠工作?!?/p>
“那時候我十六歲,那是家紡織廠,我的工作里有一些設計的成分,我以為自己想做時尚設計,但后來發現時尚設計對我完全沒有吸引力。我腦子里想的全是在那里工作的女工,她們全都生活在地獄里,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卻什么回報都得不到?!?/p>
“我為工人爭取到了合適的衣服,還組織活動為她們爭取到了最低工資,我和公司老板斗爭了三年,最終我們贏了,公司為她們發放固定薪水,每年還有幾天假期。當然,公司把我開除了,還扣了我的薪水。但是這讓我更自信了,之后我做了很多不同的事?!?/p>
“后來,我去德里大學讀了本科學位,又讀了碩士。但是當我回頭看時,我發現自己沒能跟上這個世界,我覺得自己落后它很多。如果我上了一所好學校,而且沒有浪費生活中最重要的那幾年,現在我會是一個更好的人。我作為旁觀者看著這個世界上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沒有立足之地?!?/p>
“有些事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我有我的,你有你的。我的情況是我總是獨自一人,我沒有遇到其他和我想法相似的人。我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坐,獨自思考。十五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寫詩。當你孤身一人,并且認為沒人理解你的時候,你會感覺很沉重,但是當你把想法寫到紙上,你就會覺得身上似乎輕了些?!?/p>
在智識方面尋求對這個世界更好的安排
米納克什拿出了一本筆記本,讀了一些她寫的詩。這些詩寫的是可怕的、破壞性的力量。隔壁桌的一個男人專心地聽著,深深地被她打動了。米納克什的外表和舉止有些男性化,但這無法掩蓋她很美麗這一事實。那個男人站起來向她表示祝賀,并且詢問她的情況,他想坐到我們這一桌和她講話。但她的沉默令人生畏,于是他只好默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談起自己的童年。
“那時候村子里有權勢的人常常會毆打比他們地位低的人,還有很多和種姓有關的限制。我是婆羅門,有很多事都不能做。如果一個婆羅門做了手工活兒,另一個婆羅門就不能吃飯,這些事常常讓我覺得有點受傷。我看見女孩兒的遭遇從來不會發生在她們兄弟身上。到城里來之后,我和班上的一個穆斯林女孩兒成了朋友,我們會互相吃對方帶的午飯?!?/p>
我把這件事告訴父親的時候,他說我變得什么都不是了,不是印度教徒也不是穆斯林,之后,我決定再也不和他們說任何事。慢慢地,反抗的念頭在我心里點燃了,我會整夜整夜地想這些事。
過去,我常常問:“誰發明了這些界限?為什么會有這些界限存在?但是沒人回答我這些問題,所以這就是給予我新想法的源頭?!?/p>
我懷疑,要想徹底了解米納克什是很難的,她異乎尋常地獨立。
從她做事時流露出來的那股憤怒的能量,你能感覺到她在內心的探索,那初具雛形而激烈的探索。聽她說話讓我耳目一新,她也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讓我想起這里的朋友身上讓我喜愛的東西——狂熱地在智識方面尋求對這個世界更好的安排。
這也是德里的文化,但這是少數族群的文化,很少浮上水面。
“碩士畢業以后,我開始為一個非政府組織工作,并被派到巴爾斯瓦,這改變了我的生活。”
米納克什的父親努力工作,使家庭過上了中產階級的生活,而她自己卻從親近窮人中獲得終極滿足。她談自己在社群的工作時,我很想知道這種依賴關系是怎樣的?是他們需要她還是她需要他們?
米納克什發現自己和所在的非政府組織產生了分歧。
“他們關心的實際上并不是人,”她說,“他們只關心自己的項目。因為是項目給他們錢,而不是人。”最后,她對那個組織的反對意見太多了,于是被解雇了。出乎意料的是,她繼續為巴爾斯瓦做同樣的事情,沒有職位也沒有薪水。
“我把自己的生活奉獻給了這個工作。我單身,所以我把一切都獻給了事業,我每周工作八十個小時,回家也要干,因為事情是做不完的。我有錢的時候,也把錢用在這份工作上。我和父母住在一起,沒有什么花錢的需要。早年我做的是紡織進出口,我離開了那個行業,因為不喜歡,我不想在一個資本主義的世界里只是掙錢,然后把生活看作銀行賬戶上的數字。我熱愛為人工作,我喜歡工作能幫到某人或者真正地影響他或她的生活?!?/p>
“如果今天我去參加巴爾斯瓦的議會選舉,我肯定會贏的。甚至連我的兄弟都說我應該去參加選舉,這樣就能賺很多錢,改變我的生活。但我不想去。我兄弟說企圖理解我就像拿頭往石頭上撞?!?/p>
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樣,但是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過正常的生活。

“我知道明天會和今天一樣,這是一場持久戰。所以我已經為未來做好了準備,準備好一無所有地生活。我現在擁有很多東西,因為我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我試著不買牛奶,不買水果,因為將來我自己可能沒能力買這些東西,我試著看自己如果獨自生活或者沒有食物的話,是否能生存下來?!?/p>
“我的父親很不喜歡我整天待在貧民窟里。他不信任移民和窮人。在他以前工作的地方,如果他看見四個人聚在一起說話,他會琢磨他們在講什么,是不是在批評國家?他的思考方式是情報部門式的。如果他聽見別人講孟加拉語,他就會認為他們是孟加拉的非法移民,因為他受的訓練就是那樣。”
“他的思維方式是中產階級的思維方式,所以我不和他討論問題,和他吵他無法理解的事是沒有用的,他說我變成了貧民窟女孩兒。我覺得很對不起他,但我不得不這樣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沒有錢,但我仍然覺得自己比另外的那個世界優秀。”
“小時候,母親常常對我說,‘你死的時候,沒人會想起你。’我常回答她說,‘媽媽,我死的時候,會有一千個人在我身后哭泣?!?/p>
在世紀之交,拉納·達斯古普塔來到印度德里,一個百萬富翁與貧民窟并存,機遇和腐敗共生的所在。
自1991年宣布開放市場以來,首都德里在風起云涌的經濟改革中,從印度北部一個飽受歷史創傷的文化古城變身為具有全球影響力、蓄積豐沛資本的國際都市。通過國際業務外包、房地產炒作等各種商業活動,新興中產階級把自己視作全球化的主要代理人和受益者,其生活方式也變得越來越現代化、美國化。
當他們的財富藉由巧取豪奪而與城市的天際線一起沖向云端時,這座城市中經濟難民和貧民窟的數量也隨之攀升。
全球資本市場為德里帶來轉變、機會、創新、希望,但也帶來被金錢主宰的房地產市場和醫療體制、層出不窮的暴力犯罪、遭濫用污染自然與環境、失能的行政體系與貪污腐敗,再加上印巴分治以來一直存在的種族問題,21世紀的德里居民面臨了愈發嚴峻的挑戰。
無論富人、中產階級、拾荒者,還是罪犯,無人能置外于這場毀壞與創造的矛盾。
作為一個從印度移往英國的二代移民,達斯古普塔以一種既親切又好奇的心情重新回到自己先祖的土地上,通過自己的觀察和對德里居民的采訪,以小說家的生花妙筆將德里的歷史與當下交織成篇,為城市發展大潮下的疏離與殘酷留下客觀的紀錄——在資本主義和全球化席卷世界的今日。
被金錢資本淹沒的德里既是許多城市共同的過去,也是許多城市無可避免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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