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辦公空間,交友軟件,成年人的集體宿舍,都在販賣人際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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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她葬送了數百條人命。”艾米莉神情嚴肅。
這位說話溫柔的金發女子今年27歲,正在和她的新舍友介紹傷寒瑪麗·馬倫的故事。
兩周前,艾米莉搬進了她位于布魯克林的公寓。現在,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和一群她希望能稱作朋友的人一起,一邊觀看奧斯卡典禮,一邊閑談著大規模死難。電視間位于這棟三層居民樓的地下室,里面擠滿了二十個人;他們主題迥異的對話時分時合。
人們看著電視,同時閑聊著,分享意見,交換著電影冷知識。這群人充滿活力,年輕而又多樣。
1譯注:瑪麗·馬倫,美國第一位傷寒桿菌的攜帶者。她自身沒有表現出癥狀,卻在十幾年間至少感染了數十人。
本·史密斯(Ben Smith)的生意販賣的正是這種交流,或者說溫情。
史密斯是Tribe2的首席執行官和聯合創始人。該公司的口號是“我們幫你交朋友”,他們在布魯克林運營著七處共享生活空間。
Tribe提供精裝修房,租金略貴:多人間的一張床位每月要750到950美元,而單人間要1150到1700美元,衛生間和廚房則需要與他人共用。不過,按史密斯的說法,“真正的產品是一起住的人。”
2譯注:意為“部落”。
Tribe有不少住戶最近才搬到紐約市,而公司的目標就是為他們提供提前打造好的社交關系。
“在紐約可以過得極度孤獨,為了新工作而搬到這里的人應該特別有體會。”史密斯說,初來乍到,如果什么人都不認識,就不免陷入上班回家、兩點一線的陷阱,“在和我們一起住之前,不少人都是這么過來的。”
在大學畢業后搬到舊金山時,艾米莉已經體驗過了這樣兩點一線的可悲生活:自己的房間——辦公室——自己的房間。
她生性安靜但不靦腆,可她的同事寥寥無幾,也沒能和在Craigslist上找到的室友熟絡起來。一年過去了,她一個知心朋友都沒交到。
“糟糕透了。”
今年冬天早些時候,艾米莉搬到了紐約。比起直奔Craigslist,她在網上搜起了共享生活空間。Tribe看上去是最注重社區氛圍的,因此她申請加入,通過之后就搬了進去。這一次,她發誓不會重蹈覆轍。
艾米莉的經歷并不少見。
孤獨感無處不在,特別是在年輕人之間。
我們從美國的這一頭搬到另一頭,不少人從經營多年的社交網絡中分離開來。我們晚婚晚育,甚至直接不婚不育。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工作,常常是孤軍奮戰,不受傳統辦公室的約束,也沒有和同事們戰友般的友誼。
當然,搬家、獨自生活、不結婚成家,或者放棄朝九晚五的工作,為靈活投向自由職業,這些舉動的背后都可以有合理積極的原因。
但和這些社會變動同步出現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感到迷茫,沒有歸屬感,或者缺少線上生活之外的社會支持系統。
資本主義厭惡真空,而踏進這片集體社交虛空的是成群的公司和企業家,兜售著結束社交孤立的法寶。
近十年來,“隨叫隨到”的人際關系已經變成了一門紅火的生意,也是強大的營銷機會。
從共享生活公寓到共享辦公空間,到幫助建立人際關系的App,促進人際關系的服務獲得了不少投資和基礎設施。
但這些解決方案真的管用嗎?
還是說這只是一張昂貴得令許多人望而卻步的小小創口貼,由風險投資撐起來,卻勉強蓋在了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上?
2
目前估值470億美金的WeWork自2010年成立以來,明確地將促進連接奉為企業宗旨的一部分。
如聯合創始人米格爾·麥克爾凱維(Miguel McKelvey)告訴《紐約時報》的那樣,公司不只是“打造辦公空間”,而是“建立全新的基礎設施以重建社會關系,重新提升人際關系的潛能”。
WeWork在全國各城市有數以百計的競爭對手,它們也大多如此宣傳:它們不只是供人專心工作的場所,更是有意義的人類互動的孵化器。
2016年,WeWork發布了WeLive,在共享辦公的宗旨之上更進一步,直接讓成員住在一起。(其官方的目標是“將昨日僵硬、孤立的住房模式,轉化為今日靈活、社區驅動的體驗”。)
自那以來,共享生活已經從怪事一樁,變成吸引年輕新居民的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紐約、華盛頓特區、奧斯汀、舊金山、西雅圖和丹佛都有它的身影。
隨著共享辦公和居住空間逐漸流行開來,幫助用戶建立線下關系的服務也日漸風靡。
Hey Vina創立于2015年,是一款為女性交友而設計的App。幾個月之后,約會軟件Bumble推出Bumble BFF3,提供的是同樣的服務。
今天,交友軟件如此之多,以至于每一類人都能選擇專屬于自身群體的軟件。
新手媽媽想和別的媽媽做朋友?試試Peanut。狗主人想認識別的養狗的人?用Meet My Dog。如果你想和別人交流愛好,無論是學一門新的語言,還是“謹慎地使用宗教體驗致幻劑(entheogens)來探索內心世界”,都能用Meetup找到自己的伙伴。
3譯注:BFF是“Best friend forever”(好朋友一輩子)的縮寫。
盡管形態各異,這些公司都承諾能提供人際關系。“我們之所以在做這個事情,是因為我們相信,幫助人們融入群體有著巨大的價值。”創立Tribe的史密斯說道。
毫不夸張地說,社交痛苦會改變人心智的運作方式。
神經科學家約翰·卡喬波(John Cacioppo)生前在芝加哥大學做了將近二十年關于孤獨感的研究。在他帶領下,研究人員找到了有力的證據,表明長年累月的社交痛苦會影響大腦,使其進入自衛模式。這就是為什么孤獨的結果如同悲劇——它會像陷阱般將人牢牢鎖住。
孤獨的大腦高度警惕,無時無刻不在感知社交威脅。這種機制讓神經系統時時刻刻草木皆兵,摧殘身體的同時催生更多的孤獨感。
最近,一項共有兩萬名成年人參與的全國調查發現,將近一半的美國人表示他們時常或者總是感到獨自一人、無所歸屬。
然而,史蒂夫·柯爾(Steve Cole)表示,相關的報道經常把孤獨感(loneliness)和獨自一人(aloneness)混為一談。這位來自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基因學研究者經常與卡喬波合作。與媒體報道的觀念恰恰相反,孤獨感是主觀上覺得缺少有意義的人際關系,或者無所依靠。
這個區別十分重要。
將我們與社交關系網斷絕開來的場景,在現代生活中比比皆是。
上大學,為工作搬家,失去家庭成員,迎來第一個孩子,全都可以暫時把我們推入社交痛苦的狀態。
“在學術研究中,長期孤獨和短期孤獨是有區別的。”愛麗絲·王(Alice Wang)說道。她現任愛荷華大學蒂比商學院營銷學副教授,專注于研究孤獨感和社交排擠對消費者行為的影響。
與長期孤獨的人不同,因為情況有變而孤獨的人還沒有陷入習得性的被動;遠離朋友家人的大學新生就是很好的例子。
相反,他們渴望建立連接。對于這群人,王表示,提供社交機會建立連接的服務或許有用。
然而對于終年寂寞的人來說,僅僅是社交機會很可能遠遠不夠。
讓大腦過載的人進入有陌生人的社交場合中,“實際上可能會讓事情惡化”。這些公司是在嘗試著回應明確的社會需求,但是“我們沒弄懂這種渴望,也沒搞清楚它存在的原因”。
3
2009年,時年23歲的奧莉維亞·瓊(Olivia June)決定搬到舊金山。
盡管沒有任何具體的職業規劃,她十分喜歡這座城市,而且最重要的是,姨媽讓她暫住自己家里,不收一分錢房租。
適應新城市的過程十分寂寞。
在這周圍,她一個好朋友都沒有,而在家待業的她也交不到好朋友。日日夜夜都在刷劇中模糊地度過了。瓊現在還記著沐浴在陽光里的女孩們的笑聲,引來自己惆悵地望向窗外。看著她們走在去早午餐或者瑜珈課的路上,她想著:我怎么樣才能認識她們?我怎么樣才能成為她們?她孑然一身,卻甚至不愿意認清孤獨的感覺;這太讓人羞恥了。從姨媽家搬出去之后一個月左右,她試過鉆OkCupid?的“后門”,在上面約看到的女孩子出來玩。只是做朋友的那種。
?譯注:OkCupid意為“好的,丘比特”,是一款約會軟件。
“我遭到了無數拒絕。”瓊說。
用這種方式,瓊最后還是有了幾次朋友之間的約會。
而無論是在公交車站,在家附近的咖啡館排隊,還是做志愿者,瓊都和人閑聊,也慢慢地認識了更多的熟人。盡管如此,她還是很難找到“自己人”。
2012年,為了廣撒網,她開始在市里的許多葡萄酒酒吧里組織下午酒會。和與會的人交談后,她意識到寂寞與被孤立的感覺很是普遍。
2015年,瓊創立了Hey Vina,一款幫助女性結交新朋友的App。反響熱烈極了。幾個小時之內,就有一千多人注冊。一個星期內,數字變成了十萬多人。今天,這款App有上百萬的用戶,在158個國家提供服務。
在Hey Vina發布之際,約會網站Bumble也收到了很多用戶請求,這些用戶希望除了浪漫關系,發展朋友關系也能有一種輕松的方式。“一旦踏出了大學校門,交朋友就再也不容易了。”首席品牌官亞歷克斯·威廉森(Alex Williamson)說。2016年,這家公司發布了Bumble BFF,這個功能就是為尋找友誼的女性設計的。
今年24歲的史蒂芬妮·勞麗是高級會計師,在位于西雅圖的Moss Adams工作。去年和男朋友搬到一起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也屬于缺乏友誼的人。“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我發現自己的朋友關系都有點膚淺。”
其中,她和幾位大學閨蜜的情誼都圍繞著喝酒和參加派對。現在,當她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了,她開始更加認真地考慮婚禮的事情。
“如果很快就要結婚了,我要找誰當伴娘?誰會答應?誰能抽出時間,履行這樣的承諾呢?”她說,“我好像找不到誰。”
去年六月,她注冊了Bumble BFF。她的第一印象是,不回消息在Bumble BFF上面和Bumble本身一樣泛濫成災,甚至更糟糕。
App里面有很多看上去很有趣的人,但要在現實中見面就不容易了。她總是和覺得有戲的人配對,互發消息,約個咖啡,結果就被人放鴿子,還經常不事先通知。
“第一次的時候,我心想,這人真不靠譜。”她說,“但這種事情至少發生六次了!”(不回消息在Bumble BFF上面確實是個問題,威廉森承認,同時公司也在盡力改善。“我們是價值觀驅動的公司,而毫無征兆就不回消息的做法違背了我們全部的價值觀。”)
盡管勞麗還沒在這款App上交到任何密友,她打算繼續劃著手機。
九月,她成為了一名Bumble城市大使,意味著她接受公司的報酬,負責每月在西雅圖組織活動。最近天氣變得越來越好,她希望人也能靠譜起來。
4
不是所有人都適合Tribe的體驗,布雷登表示。
這名外向的新西蘭人去年剛搬進這個共享生活空間。
盡管大多數住戶都過得很好,有的人難以合群。自從他搬進來,有幾個人已經自愿搬走了。用布雷登的話來說,這些人體驗到了“社交管制”:“這可能關乎性格……你就是沒法合群。”
肯尼斯·斯特林(Kenneth Sterling)是Tribe的業務管理總監。他明確表示,Tribe面向的人群不僅要有融入群體的想法,還要有能這么做的社交能力。
這意味著有踏出房間的意愿,但也暗示需要落入特定的年齡區間。雖然Tribe集聚不同種族的人——按首席執行官史密斯的說法,百分之五十的住戶都是有色人種——卻沒有人看上去超過35歲。
大家心知肚明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要加入這里,成員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盡管Tribe沒有紐約的很多共享生活空間那么貴,但它也遠遠稱不上便宜。哪怕是多人間的食宿費也讓許多年輕的新紐約客無力承受。(Tribe曾經運營過一個非正式的獎學金項目,為一位創業者和一位電影制作者提供六個月的免費食宿。史密斯稱,他希望將來能繼續這項計劃。)
申請過程包括視頻面試和信用檢查,目的是測試申請人的經濟和文化契合度,但篩選過程并不完美。
“有些人一開始會比較靦腆,但最后他們能和社區里的人打成一片。”斯特林說,“我們也遇到過一些沒能成功融入的人。我們會把事情處理好,讓他們可以搬走。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合適就是不合適。”
營銷學的王教授表示,對于長期孤獨的人來說,過分敏感的心態是個問題。
孤獨的大腦長期過載運行著,它對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社交管制”都極其敏感。
“如果感受到任何負面的東西,他們會馬上退縮,”她說,“還有,如果覺得別人不需要自己參與也能建立關系,那感覺就更糟了。”
聽著她說的話,我想起了大學剛開學的那幾個星期,一陣陣的笑聲和音樂從外面傳來,而除此之外房間里寂若死灰,這令人感覺痛苦不堪。
要做什么才能幫助長期孤獨的人?
按柯爾的說法,那些收集用戶數據,或以高于市場價提供辦公室和公寓服務,將為投資者盈利作為主要目標的公司,或許并不能提供最好的解決方法。
長期孤獨是個頑疾,但有些證據表明,向著一個使命或者超越“小我”的目標前進——這常常需要和他人合作——可以幫助孤立的個人重新回歸社會群體。
一個社區之所以是社區,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成員——哪怕那些不總能和他人融洽相處的——都積極地為某種更偉大的事物奮斗,而整個群體都因此受惠。
目標可以是為了生存(對我們的祖先來說),為了趕上客戶的死線(如果你是某個廣告團隊的一員),也可以是為了注冊投票者(如果你是一個政治競選活動的志愿者)。
同樣的,勞麗,這位Bumble BFF的城市代表,和其他Bumble的西雅圖城市大使關系密切,更甚于通過App本身遇到的人。
其中部分原因是他們擁有共同的目標:為本地的Bumble用戶舉辦吸引人的活動。他們定期在群聊上交流合作。
“到了現在,我可以和他們談天說地。”勞麗說,“我們的關系很是密切。”
“這些市面上的App全都缺乏這樣的使命感。”柯爾說。
共享生活公司的價值就在于提供流暢的住房體驗,同時自帶室友。它們通常位于找公寓令人頭疼的城市里,因此十分有用。相親App則幫助有共同興趣的人約個咖啡;共同辦公集體幫助人們集中注意力,拓展人脈,參與活動。對于身心健康,想要結識新朋友的人來說,這些服務確實能幫上忙。
艾米莉最近離開了Tribe,和其他四名在共享生活空間認識的朋友一起,搬進了位于布魯克林的五居室公寓,這套公寓屬于他們自己。
房租便宜多了——她一個月付850美元,而不是1400美元——而且和她已經結識、喜歡的室友,搬到一個感覺更穩定的地方,讓人心情舒暢。
“Tribe讓我有了這群美妙的好友。和他們在一起,我能自信地說:對,我想留在紐約。”
但我們難以想象那些長期在孤獨中煎熬的人,也會有這樣的美好結局。
建立一段關系,更不要說一個社區,需要容忍風險和拒絕,需要恒心,也經常需要一個凝聚人心的使命,而不只是“認識新朋友”。
盡管數百萬美元涌進了這些創業公司,要使得期望成為現實,風險投資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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