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沒有比柳傳志更難定義的人。

在中國商界，沒有比柳傳志更難定義的人。

聯想創立的三十五年里，圍繞在他身邊的頭銜換了一茬又一茬，從1984年計算機研究所的那個“反叛者”，到孫宏斌口中“亦師亦友”的角色，再到被馬云稱為“中國企業界的財富”，中間經歷過的東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聯想做大以后，不少人拿它和華為比較，這位昔日老百姓心目中的民族企業家，又搖身一變，成了無數人嘆息唾棄的“買辦階級”，和處心積慮趕走倪光南的“陰謀家”。

人世間的蜚語流言如浪潮般向他襲來之時，他已經在這個由他一手創辦的企業里歷經了三次退休和兩次付出，有人說他惦念不忘聯想的權力中心，他轉頭立下家規：子女不得在公司任職。

風平浪靜之后，這位浮沉商海近四十年的“教父”，終于迎來了告別聚光燈的那一刻，而伴隨著這一次退休的宣布，過往如煙的浮塵也將就此訇然蓋棺定論，任由后人評述。

01 恩怨

在一次采訪中，柳傳志將1994年定義為自己三十多年創業生涯中最艱難的時刻。

這一年，聯想董事長柳傳志與總工程師倪光南因業務分歧產生嚴重沖突并不斷升級，與之一同降臨的，是聯想內部長達十年的“技工貿”和“貿工技”之爭。

這場戰爭的最后，身為公司實際掌控者的柳傳志獲得了勝利，他聯合了董事會罷免并驅逐了對手，并在事后動情的流下了被倪稱之為“表演性質”的眼淚。

沒有人知道，在那場最不像總裁發言的發言里，柳傳志內心所充斥的，究竟是重新奪回公司的喜悅，還是和老友分道揚鑣的痛苦。

在中國五千年漫長的權力斗爭史上，和這一幕相似的場景還有很多，洪武賜死徐達，曹操逼殺荀彧，掌權者和功臣智囊之間永恒不變的矛盾構成了這一宏大悲劇顯現的輪廓，輪番上演的臺本背后，唯一確定的，便是混雜于勝利者與失敗者內心共同的傷感。

柳倪二人的恩恩怨怨背后，很少有人知道，在聯想初創的那十一年里，二人曾一度將對方引以為知己。

他們之間的相識，源于計算機技術研究所共同的工作經歷，不同于政治背景優越、性格開朗的青年人柳傳志，倪光南坎坷的家庭羈絆和成長經歷所塑造出的，則是一個孤獨、清癯、執著的南方學者。

二人之間，家庭、性格、喜好幾乎沒有一點相同，然而就是這樣的經歷，卻在無形中成就了兩人的“天作之合”。

在聯想初代創業者們“三顧茅廬”請出倪光南的那段時間里，倪與柳之間保持了相當長時間的互相理解和尊重，作為公司的實際管理者，柳出身于研究所的技術背景和他敢于打破常規的性格，讓他得以放心大膽的將聯想的未來托付給自己滿心欽佩的技術大牛。

在駕馭企業方面，柳傳志有著中國權力家得天獨厚的智慧：用人，他曾在多個場合不止一次的強調過，自己雖然不是一顆珍珠，卻可以作為串聯起無數顆珍珠的那根線。

然而好景不長，在創造下第一筆1200多萬元的利潤后，摩擦還是不可避免的出現于1993年，作為國內最頂尖的科學家、聯想的技術決策人、中國工程院院士，倪光南有遠大的抱負，認為聯想應該決心創造新的技術制高點，尋求芯片技術上的突破。

而在彼時的柳傳志眼里，新生的聯想根本不具備自主研制處理器芯片的能力，再結合當時國內工業基礎、技術儲備和資本實力等方面的不足，中國本土企業幾乎不可能在短期內改變全球的電腦市場，他更希望在電腦組裝生產線上“賭一把”。

伴隨著二者之間相互理解的基礎崩塌，矛盾隨即不可避免。倪隨之“先下手為強”，一封控訴柳傳志專橫獨大、以權謀私，甚至可能涉嫌經濟犯罪的彈劾信，就這樣被遞交到了中科院領導的手中。

盡管上述罪名均被后續的調查小組和董事會認定為捏造，但這段不愉快的經歷，即使在過去二十余年之后，兩人也均未釋懷。柳傳志將那段時間稱為其創業生涯的至暗時刻，并在很多年后回憶這段故事時直言“在某些情況下，集權是必要的”，仿佛是在為早年的自己決策不夠果斷而遺憾。

無論如何，這一決定著聯想命運的歷史時刻還是在1994年末，以倪光南被董事會投票免職而塵埃落定，而在后續的故事里，這一前車之鑒也促使柳傳志重新思考起了關于企業管理的種種深層含義。

也正是在這一思考過程中，這位昔日中科院計算所走出來的工程師，身上的理想主義色彩開始消失無蹤，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里，一位崛起聯想帝國的“領袖”，開始冉冉升起。

02 師徒

在柳傳志的創業經歷里，像“貿工技”這樣兩敗俱傷的故事，一共有過兩次，和倪光南的這一場“火并”里，他失去了昔日的摯友和知己，并在往后日子里飽受諸般謠言的中傷。

另一場故事里，他從一位驕縱的年輕下屬手中重新奪回了掌權者的威信，并親手將這位當做未來接班人來培養的青年送入了監獄。

這個青年，就是往后日子里叱咤房地產領域的“白衣騎士”孫宏斌。

1989年，為了警惕公司內部創業精神的消退，剛剛加入聯想幾個月的孫宏斌臨危受命，被提拔為企業部經理。上任后，飽含一腔熱血他只花了兩個月時間就建起了13個獨資分公司，這些分公司在后續12月份聯想產品的積壓中，像泄洪一樣泄出去1000多萬元的產品。孫也因此備受柳傳志的賞識。

應該說，在彼時聯想諸多的年輕干部里，孫宏斌是頗得柳傳志信任的，后者似乎也有意將其往繼任者方向帶，甚至不惜為他斥退了勞苦功高的老將賈緒福。

遺憾的是，后面看來，這些無原則的袒護迅速成為了點燃孫宏斌心中欲望的火種，而在后續聯想專注于海外開拓的進程中，伴隨著柳傳志的“御駕親征”，孫宏斌的勢力隨即開始了迅猛的擴張，最瘋狂的時候，聯想內部一共有兩份機關報紙，一份屬于聯想，另一份屬于孫擔任經理的企業部。

1990年3月的一個早晨，柳傳志在仔細瀏覽了后者的宣傳陣地之后，包括“企業部的利益高于一切”之類的主張深深刺痛了他的內心，他意識到，聯想這艘由自己苦心打造的巨艦內部，可能出現了一些隱晦的裂縫。

但在下定決定“平叛”之前，他還是決定再給年輕人一些時間，為此，后續的會議上，他不止一次的強調過聯想的企業文化是一種“大船精神”：

“公司像一條大船，向著總裁室制定的目標前進。”

可惜，年輕氣盛的孫宏斌并沒有能理解老板的這些警告，此后的企業部內部會議里，一些員工為了向孫“獻媚”，不惜將“大船精神”編排為：“聯想的大船沉下去，企業部的小船浮起來。”

另一邊，孫本人似乎還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給柳傳志留下了如何危險的印象，一些資料表明，企業部不少內部的會議，他甚至還會直接邀請柳傳志和他的副手李勤出席，以顯示自己的光明磊落。

柳傳志對于孫宏斌的全部幻想，也正是破滅于其中一場北京大學芍園的會議里。那天，宣布完孫宏斌的調離任命后，柳傳志沉默的坐在會場，聆聽著一個個激動的企業部員工對他、對整個公司管理層的質問，直到一位員工譏諷道：

“我們直接歸孫宏斌領導，孫總罵我們我們愛聽，與總裁何干？”時，柳傳志的內心，才按捺不住殺氣的蒸騰。

會議就此不歡而散，拂袖而去的柳傳志臨走前，只說了一句話：“你們要知道，聯想的老板究竟是誰。”

孫宏斌就此陷入萬劫不復，一年后的法庭上，他被聯想以“受賄”和“挪用公款”兩項罪名起訴，并被法庭判處有期徒刑5年。

孫被軟禁接受調查之后，“太子黨”就此作鳥獸散，在大水崩沙的潰退之前，當中有一位姓陸的“忠勇之士”，一度想要糾結人手“劫”出領導。

結果計謀泄露，被柳傳志堵在了中關村的大街旁，陸姓員工脖子一橫，準備給董事長講講黑道的故事，卻得到了柳傳志的三句反問：

“你在街上走，有個騎車的撞了你，有可能嗎？”

“撞完你以后，你兩打了一架，進了派出所，然后他出來了，你吃點苦，有可能嗎？”

“出了派出所，有兩個人白天黑夜跟著你，你害怕嗎？”

聽完這三個問題后，這位員工勃然變色，隨即表示離開公司，永不插手此事。

03 朋友

所謂“攻于權謀”，這是孫宏斌事件之后，不少媒體為柳傳志定下的結論，縱觀全局，這一定論無疑是不夠全面的。

柳傳志在掌控聯想風風雨雨三十五年的時間里，陪伴他的，不可能只有歡聲笑語和言聽計從。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老一輩企業家，其實更深刻領悟到管理企業過程中“人”的重要性。

正如英國前保守黨副主席邁克爾·道布斯曾經說過的那樣：“萬物皆系于權力，除了權力本身。”

而之于柳傳志來說，這種字面意義上的權力，只是維持總裁效力，從而更好管理聯想的工具。相較于無休止的人事斗爭，柳傳志更在意的是聯想這家企業未來的命運，和中國商業整體的前行。

這或許也解釋了“教父”這一頭銜的由來，盡管他多次表示，自己并不喜歡這個說法，因為這會讓自己很累，但這似乎并不能阻止該稱謂的不脛而走。

美國黑幫電影《教父》三部曲里，教父這一稱謂的背后，除了對唐·柯里昂權力的敬畏，更多則是對他出色人格魅力的尊崇。

這一規則在如今的中國商界仍然適用。

王健林稱他是“值得尊敬的兄長和朋友”，雷軍說他不僅是聯想的教父，同樣也是“中關村的教父”，并表示，每一個中關村人都是在柳的感召之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2018年猝然爆發的“5G”投票門事件，更是讓柳傳志強悍的朋友圈曝露無疑，上百位企業領袖的力挺，沒有對楊元慶的支持，沒有對聯想的奉承，所有人的目光清晰而一致的投在了這位年過古稀的老者身上。

連遠在海外，自身難保的賈躍亭，也要出來為柳總振臂疾呼。

無形之中，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中國商界團結在這個老人的周圍，而決定這股力量的因素，或許是時間，或許是資歷，亦或許是品格和權術，總之無人能夠說清。

而在哪之外，或許兜兜轉轉之間，塵埃落定之后，人們才會猛然想起，這位老人不僅創造了聯想這個在商業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企業符號，同樣也是老一輩企業家中為數不多仍在發光發熱的存在。

無論是匯聚中國企業精英的俱樂部，還是被形容為一幫老男人打球聊天的泰山會，柳傳志都在以他過往所取得的成功指引、幫扶著后輩。

這之中，他不僅是“84派”創業啟蒙運動的碩果之一，還對伴隨著“小平南巡”應運而生的“92派”起到了引領作用，之后對于以互聯網創業為標簽的“99派”也影響巨大，甚至于4年前“15派”創業大潮的興起，也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無數個時代的浪潮從他的生命中穿插而過，涌成駛向未來的大江大河。

而帶著那樣巨大的榮耀與爭議存在至今，這位聯想的“教父”，其實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定義與承認。

人們只需要記得，若干年后，無論聯想這家企業興衰存亡，柳傳志的背后，屬于老一輩企業家身上的那種精神，都將鼓舞中青年企業家的前行，這就夠了。

來源：財經無忌，作者 | 無銹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