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過去幾十年間里,牛奶一直是現代化和富裕階級的社會象征,更是現代中國崛起的標志性功績。那么,在西方媒體的語境中,中國乳業是如何一路走來,又為何在接近頂峰之時被批評“在任何情況下,中國的牛奶需求都會對地球產生不利影響”?
01 渴求
43歲的北京市人簡一(化名),至今仍清晰的記得第一次接觸到新鮮牛奶時的感受。“那是上世紀90年代,我第一次在電視節目中看到它。當時的廣告明確表示,喝牛奶將使我們的國家變得更加強大,更有能力從其他國家的競爭中生存下來。”
他那一代的很多中國人對牛奶的癡迷,都源于1984年在洛杉磯舉辦的奧運會。彼時,電視機的使用權開放使中國人第一次通過直播看到了真正的外國人,而不是演員。簡一回憶說,“這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驚訝地看到外國人是多么的堅強和高大。于是,他們得出結論,美國人吃了很多牛肉,喝了很多牛奶,而中國人需要趕上來。”
另一方面,日本人曾經歷的發展階段也給中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擊敗日本并占領日本后,在日本學校推行了喂養計劃,為兒童提供牛奶和雞蛋。于是,這一代日本人的平均身高有了較大幅度的增長。
而在20世紀以前,還處在封建社會的中國人普遍將牛奶視為野蠻入侵者帶來的惡心的食物。雖然19世紀鴉片戰爭期間,已經有外國人將奶牛帶到了中國的部分港口城市,而蒙古牧民等少數民族也食用發酵過的牛奶,但這并不是傳統中國飲食的一部分。
雖然,簡一對牛奶表現出了巨大的渴望,但他的父母卻從未食用乳制品——彼時,中國經濟并未對全球市場開放,其自身的生產力也非常有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牛奶在中國一直供不應求,并被配給了那些被認為有特殊需要的人:嬰兒和老人,以及一定級別以上的運動員和干部。
在上世紀80年代、市場開放后,奶粉首次出現在了小商店里——但只能用國家發行的券來購買。簡一的父母是第一批購買到奶粉的中國父母之一。“當時的奶粉很昂貴,我也并不喜歡喝,但我們說服自己這是會讓自己更加強壯的食物……當時有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自鴉片戰爭以來我們就一直受到侮辱,但我們終將不再是被欺侮的對象。”
02 崛起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時,據說全國的奶牛牧場里只有12萬頭奶牛。但如今,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三大牛奶生產國,擁有約1300萬頭奶牛,普通人的乳制品消費量更是從基本為零增長到如今每年消費約30公斤。
改革開放后,中國的經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增長;至2010年,國內生產總值平均每年增長約10%。改革的第一階段結束了農業集體化,允許個人開辦企業,并向外資開放了相關產業。
其間,一項新的“家庭責任計劃”出臺,使農民可以以家庭為單位耕種土地、并再次出售剩余產品以獲取利潤。此外,政府還鼓勵小農戶飼養數目不多的牲畜以增加家庭收入,同時也增加相應產品的供應。結果是:在接下來的二十年中,糧食產量以平均每年4.5%的速度迅速增長。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中國人的飲食習慣開始向食物鏈上游轉移:從主要以谷物和蔬菜為主的飲食向以肉、奶、脂肪和糖為主要成分的飲食過渡。整個1980年代,中國乳制品的消費量迅速增長。以超級市場為例,基于具有較長供應鏈的西方零售模式也進入了中國的城市,這使生產者有可能進一步分配牛奶,也使購物者更容易買到牛奶。
此外,隨著收入的增加,人們買得起冰箱,于是,便可以隨時獲取牛奶。對于長時間工作的工廠員工來說,乳制品是無需烹飪即可獲得營養的便捷方法。上世紀90年代末進入中國市場的超高溫滅菌奶技術更進一步推動了消費。此外,由于發酵奶有助于分解乳糖,因此幫助消費者客服乳糖不耐癥的酸奶產品也供不應求。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諸如恒天然,雀巢,達能和愛氏晨曦等全球領先的乳制品跨國公司在中國進行了大量的投資以發展品牌。麥當勞等西式快餐的到來使奶酪成為了中國人的日常飲食。80年代末,星巴克在北京開業,西式咖啡店文化風起云涌,使牛奶在原有的營養價值基礎上,更變成了時尚的代名詞。
值得注意的是,其間,在國家的支持下,獲得了外國資本垂青的中國乳制品加工企業并不甘心屈居人后——它們花費了數百萬美元,先通過廣告來創造需求,然后通過供應來滿足需求。
到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東部沿海城市的蓬勃發展,由此帶動人們消費了更多的乳制品。但不可忽視的是,內陸城市和沿海城市的差距也被逐漸拉大,相對貧窮的內陸地區的人們仍然很少喝牛奶。于是,彼時的中國政府開啟了新的戰略部署:通過提高農業效率,加快并不那么發達的西部地區的發展。其中具體的政策包括,推動內蒙古地區奶牛畜牧業集約化和工業化規模養殖。
從90年代末開始,中國政府的五年計劃為乳制品企業提供了大量的支持,例如:向乳企提供貸款、稅收減免,并發行了數千萬國債資金以改善種畜以及擠奶和包裝的相關設施。從此,內蒙古就成了國內牛奶的主要來源,至當下,內蒙古產出的牛奶約占全國總產量的四分之一。
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進一步推動了乳制品貿易:1990年,中國城市居民平均每年的乳制品消費量為4公斤;2005年,這一數字猛增到18公斤。不過,同時期農村的乳制品年均人消費量雖然也達到了3公斤左右,但消費量增長依然滯后。
在短短30多年的時間里,牛奶已成為現代化、富裕社會和能夠養活人民的國家象征。在這種巨大的轉變中——牛奶不僅是食品,而且是“戰略工具”。向全國所有人提供動物相關產品,特別是牛奶,是解決由于中國大城市和一些貧困的農村地區之間的發展差異矛盾的一種方式——在最貧困的地區,由于缺乏足夠的營養,仍有近五分之一的兒童發育遲緩。
為了進一步宣傳飲用牛奶的益處,中國開始培養新一代的乳制品消費者。嬰兒天生具有制造乳糖酶(消化牛奶中乳糖所需的酶)的能力。但通常,在嬰兒斷奶時也會失去這種能力。但如果嬰兒不停止喝牛奶,則可以保持一定的生產乳糖酶的能力,從而避免腹脹的問題。
同時,中國政府發布了新的官方營養指南,建議飲食中增加牛奶和奶類食品,并開始廣泛地向“父母”們宣傳牛奶喂養的好處,甚至在2000年啟動了一項學校牛奶計劃,每天向城市兒童免費提供一杯奶,更將其推廣到農村。
03 “夢”醒
2006年,一位領導在訪問了一家奶牛場后寫道,他有一個夢想,即中國每個人,特別是孩子,每天都應該喝一斤牛奶——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止牛奶消費在中國的飆升,但隨后發生的事兒,讓世界為之震驚。
2008年,包括伊利、蒙牛在內的22家國內乳企的原奶被發現摻入三聚氰胺——一種用于塑料的工業化產品,可以被添加到牛奶中以在蛋白質測試中獲得更高的檢測數值。三聚氰胺與尿酸結合形成腎結石,對泌尿系統造成嚴重損害,特別是在嬰兒和幼兒中。中國大陸近30萬兒童患病,其中6個嬰兒死亡。
其中,“三鹿乳業”的高層管理人員在事發前數月已經發現了原奶摻假的現象,但卻掩蓋了這一真相,并花錢購買了互聯網搜索引擎來審查和屏蔽有關其產品的負面信息。此外,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展現現代化中國正面形象的同時,當地官員推遲了向更高級機關報告的進程。
最終,擁有三鹿乳業43%股份的新西蘭乳品合作社恒天然公司(Fonterra)將上述情況上報給了新西蘭政府,并迫使中國當局采取行動。于是,三鹿乳業成了執法的焦點:其管理者被起訴并入獄,一個奶農和中間人被審判。然而,該事件大部分的責任被歸咎于小奶農和從公共擠奶站收集牛奶的不受監管的中間商。
由于父母們的恐慌,以及對國內乳企信任感的崩塌。彼時,一位北京的母親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雖然還是會購買國產奶粉,但會選擇較大的品牌,并且在它們之間頻繁切換,理由是“如果不慎中毒,至少不是同一種毒素的重復積累。”
幾乎是一夜間,中國牛奶的銷量暴跌,許多富裕的父母此后只為年幼的孩子購買外國品牌的牛奶。許多外國奶粉的進口量也隨之猛增。為了阻止代理商購買過多的奶粉以在中國轉售,澳大利亞的商店禁止批量購買嬰兒配方奶粉;新西蘭也有一定時期的定量配給公式。
為了重建對中國農產品的信心,中國加快了乳制品生產的產業化進程和對大型農場的投資,并鼓勵小農戶將奶牛帶到指定的區域,并配備專業技術人員。同時,國家還會實行嚴格的許可制,迫使許多規模較小的牛群完全退出了乳制品的生產。
三聚氰胺事件發生前,中國70%的奶農,人均擁有不到20頭奶牛;六年后,這種小型牛群養殖場的數量占比下降到了43%,擁有超過1000頭牛的工業單位則占到整體奶牛數目的近20%。
2018年,一批外媒記者被邀請到了內蒙古的一個示范工廠——中國圣牧,目睹了中國乳業高科技化、集約化發展的趨勢和成果。中國圣牧有機乳業于2009年成立,旨在應對三聚氰胺事件,并致力于解決環境問題。得益于黃河的灌溉和近年來種植的大量樹木,圣牧將烏蘭布和沙漠巨大的沙丘景觀改造成了一個通過23個工業單元,飼養10萬頭荷斯坦奶牛的農場。
但圣牧的成果并不能掩蓋中國蓬勃發展的乳業對其原生態的巨大傷害。數十年來,由于過度放牧,強制性定居,封閉和搬遷政策以及工業發展,傳統的游牧民生活方式遭到破壞。如今,該地區的草原已經嚴重退化,放牧受到限制,戈壁灘正在蔓延。
“重塑”牛奶,依然是現代中國崛起的標志性功績。黨的“十三五”計劃的首要任務,就包括奶牛牧場從小規模存欄向較大的工業化養殖場轉型,來保證14億人口的牛奶供應量。
當然,這需要一系列非凡的壯舉才能實現,包括克服人們對乳糖不耐癥的影響,以及建立一個巨大的牛奶市場,這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是前所未有的。它涉及到農業私有化,允許加工企業成為集團公司,甚至將荒漠地區轉變為巨型的工廠和牧場。
04 反彈
不可否認的是,中國不斷發展的乳業正對全球產生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在全球范圍內引發的不僅有“贊嘆”,還有“反彈”。
一方面,奶牛牧場需要消耗大量的淡水資源——制造一升牛奶大約需要消費1020升的水;由于中國本就遭受水資源短缺之苦,不得已便不斷在外國購買土地和水權,并在其他國家建立大型加工廠。
另一方面,畜牧業也被認為是氣候變化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目前,畜牧業約占全球溫室氣體總排放量的14.5%,超過整個全球運輸部門的綜合,其中,和牛有關的排放量占到畜牧業整體排放量的三分之二以上。因為反芻動物的消化和排泄過程會釋放出大量的甲烷和一氧化二氮(一種強溫室氣體)。值得注意的是,將牛奶長途運輸到城市超級市場,也產生了更多的排放物。
此外,中國不僅砍伐了大片的森林,以開辟土地來種植畜牧業需要的飼料農作物,還進口了全球大豆貿易總量的60%以生產其所需的高蛋白飼料。對進口大豆的需求,對外也成了亞馬遜和巴西大草原森林砍伐的主要驅動力。
根據中國和荷蘭學者的一項研究,如果在不改變當下耕作方式的前提下,中國的牛奶消費量如預期般的增長,近乳業的全球排放量就將增加35%,而全球為中國飼養奶牛所需的土地將在未來30年內增長32%。
該研究的主要荷蘭籍參與者杰拉德·維爾索夫(Gerard Velthof)表示,中國將牛奶消費量增加三倍的雄心“將對全球造成重大影響”。這片土地上、現有的壓力將迫使其進口數噸的國際飼料,以滿足不斷增加的牲畜數量的巨大需求。有外國研究人員指出,這只是將增加的水,土地和氮污染的環境負擔轉移到其他國家。
同樣,如果中國完全依靠全球進口來滿足日益增長的牛奶需求,那么其他國家的乳品生產將開始與其他類型的食品生產爭奪土地:在新西蘭和歐洲等主要的牛奶生產地區,土地使用實際上分別上升了57%和39%。
如果按照國家目標和一些金融分析師的預測,即便到2050年中國對乳制品的需求再增加三倍,那么,中國人的人均消費量仍將不到歐洲平均水平的一半。鑒于其人口規模,這提出了一個越來越緊迫的問題:世界實際上可以維持多少頭牛奶以滿足中國人的胃口?
事實上,為了適應自身需求的增長,中國一直在購買土地、資源以及世界各地的乳品廠和加工廠。
根據“一帶一路”的倡議,我國計劃建設前所未有規模的公路,鐵路,電纜,管道,作為將中國連接到世界各地的資源和市場港口的基礎設施——重中之重是在對糧食安全的議題上。該計劃于2013年推出,預計成本將超過1千億美元,并橫跨60多個國家和地區。借助新的數字網絡,這將使中國能夠更廣泛地獲取糧食資源,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快。
隨著經濟增速的逐漸放緩,對于中國來說,兌現“人們將比以前變得更好”的承諾至關重要。
如今,雖然國家所有權在生產資料和分配資料中的比重的已大大減少,只占整個企業的25%至30%。但國家仍然保持了通過成為重要股東來保持各種控制權,例如伊利,蒙牛等行業龍頭公司以及圣牧等新興公司在私人股東和外國資本充足下,依然可以通過內部黨委委員會優先獲得國有銀行貸款或國有資產(例如土地)或證券交易所的上市權。
客觀而言,這也造成了中國乳業與西方一些國家的緊張關系,主要針對中國自由市場的開放程度。
跟蹤中國乳制品市場近三十年的荷蘭合作銀行高級乳品分析師彼得·保羅對表示,“這是一個非常大且正在增長的市場,乳制品消費的增長是由中國政府推動的。可以確保人們負擔的基本部分,無論是食物還是燃料,都能負擔得起。但現在,他們也要照顧自己的糧食安全。”
他對這些外國投資持樂觀態度。“中國政府對外國合作有著長期的興趣。只是不允許外國人控制生產。”
不過,也有研究人員表示,在任何情況下,中國的牛奶需求都會對地球產生不利影響。但是,有一些方法可以限制這種影響的程度。
如果中國成為可持續奶業創新的樞紐,并將其國內牛奶生產與全球最高的可持續性標準保持一致,那么它將使牛奶生產中的溫室氣體排放量減少12%,土地使用量減少30%。例如,改善糞便管理,這是奶牛溫室氣體的主要來源;此外還包括對動物營養進行投資,以確保最有效地生產牛奶,同時使用最少的土地。
在最后,研究人員寫道: “最佳選擇是中國通過技術的不斷革新,自主生產額外需要的牛奶。”
請登錄以參與評論
現在登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