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魏一然

編輯／陳紀(jì)英

燕郊，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河北廊坊小鎮(zhèn)，卻并不普通。

它離北京非常近，距離天安門直線距離不到40公里，到北京國貿(mào)，也不過30公里。

上班在北京，睡覺在燕郊，30多萬“北漂”住在這里，它又被稱為“睡城”。

這個曾經(jīng)只有幾萬人口的鄉(xiāng)鎮(zhèn)，已發(fā)展成為常住人口超百萬的重鎮(zhèn)。

在環(huán)京樓市上漲通道中，燕郊曾因一路領(lǐng)漲而聞名全國，被戲稱為“環(huán)京房一哥”。

2009年，燕郊房價是5000元每平米，彼時，北京的房子均價是每平米1.4萬元。到了2010年底，燕郊房價上漲到近10000元每平米。

此后幾年，燕郊房價漲漲跌跌，動蕩不休。

房價陡然向上，始于2016年，當(dāng)年3月，燕郊房價突破20000元/平方米關(guān)口。尤其是在2017年317最嚴(yán)限購新政發(fā)布后，在京沒有購房資格的“北漂”黨和炒房客，涌入燕郊，2017年4月，燕郊個別項目突破40000/平方米關(guān)口，整體房價逼近30000元/平方米。

然而，這一波房價高揚(yáng)的列車，并沒有帶著購房者開往財富的春天，而是直接駛?cè)肓朔績r斷崖式下跌的寒冬。

2017年6月，河北廊坊一紙限購令將炒房客打入人間地獄，不到一年，燕郊房價“腰斬”，2018年房價直跌到17000元每平方米，2019年和2020年雖有小幅回升，但也只是在19000元每平米徘徊，至此，“睡城”再也回不去曾經(jīng)的輝煌。

漲跌懸殊的房價背后，是炒房客被套牢的懊悔，是剛需者房貸倒掛的心態(tài)崩盤，更是真金白銀的巨大損失。

疫情致資金鏈斷裂，賣房成救命稻草，賠250萬卻賣不掉

“這個房子是118平米的大三居，精裝修，兩個臥室朝南，客廳南北通透，絕對是最佳房源”。

田宇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向客戶推薦了，說得口干舌燥，對方也沒有動心。

作為某知名房產(chǎn)中介的經(jīng)紀(jì)人，燕郊房價的沉沉浮浮，田宇歷歷在目。

三年多前，這套位于首爾甜城的洋房，曾是搶手貨。

2017年3月，47歲的北漂商人周志天，帶著對燕郊樓市的高度期待，以迅雷之勢，購買了當(dāng)時均價已高達(dá)每平方米4萬多的洋房。

彼時，距離燕郊限購政策出臺還有3個月。

距離新冠疫情爆發(fā)還有2年零9個月。

若能提前預(yù)知未來，他絕不會在2017年的那一天，帶著550萬的現(xiàn)金，來到燕郊這座讓他悔不當(dāng)初的小鎮(zhèn)。

周志天不是房蟲，他沒有那么雄厚的資金去炒房，只是三番五次聽聞朋友說起燕郊的崛起之勢，便不顧家人勸阻，魔怔了一般，非要來這里投資買房——拿出家里全部的積蓄550萬，一次性交齊房款。

如果，僅僅只是房價大跌，他或許還能慢慢挺著。

可人生總是這樣禍不單行。

2020年1月，新冠疫情全面爆發(fā)，周志天的生意停擺，資金鏈徹底斷裂。此時，燕郊這套超高價買入的房子，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事實上，早在燕郊限購政策出臺后，周志天就曾打算以500萬出售過房子。

按照當(dāng)時政策要求，必須在當(dāng)?shù)乩U滿三年社保或者有當(dāng)?shù)貞艨诓庞匈彿抠Y格。

除了本地人，在燕郊的購房者多為“北漂”，有些人是剛需自住，有些人是為了把父母接到北京養(yǎng)老，這里距離北京比較近，價位又不高，算是環(huán)京房的上選。

可社保門檻攔住了很多人，此外，當(dāng)北京疏解“非首都功能”的目的地明確到雄安新區(qū)后，曾經(jīng)被開發(fā)商們炒作到極致的“區(qū)位優(yōu)勢”，大打折扣。

周志天的心理價位也隨之一降再降，500萬、400萬、350萬，一直到300萬，還沒找到接盤者。

曾經(jīng)有客戶給出260萬的價格，但周志天沒同意，“280萬已是最后的底線和尊嚴(yán)”。

可倔強(qiáng)在現(xiàn)實面前一文不值，周志天的資金鏈已經(jīng)斷裂，賣房成了必選題。

這套曾經(jīng)寫滿中年男子財富欲望的房子，就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嚨里，咽不下，也拔不出。

現(xiàn)在的周志天，沒辦法關(guān)注樓市新聞，他太害怕看見燕郊兩個字。

田宇說，2020年5月，燕郊開始實施人才引進(jìn)計劃，大專以上學(xué)歷，繳滿一年社保即可在燕郊落戶買房，但政策出臺，買房者依然寥寥。

之后的10月份，當(dāng)?shù)卣{(diào)整政策，繳社保落戶的時間放寬到3個月，但他的業(yè)務(wù)并未因此有太大起色，如果業(yè)績再不好，他就準(zhǔn)備轉(zhuǎn)行了。

不過，2021年2月1日到大年除夕，首爾甜城一共賣出去12套房，這讓田宇很興奮，雖然不是他一個人的業(yè)績，但起碼嗅到一絲房市解凍的訊號。

可對于周志天來說，這都算不上好消息，賠錢賣房已成事實，他唯一的祈求就是能少賠一點兒。

買房3年，虧掉200萬，不敢斷供，怕上征信黑名單

“都說燕郊樓市是腰斬，可我咋覺得都斬到大腿了呢”。

哈爾濱個體戶婁麗亞與燕郊樓市的“孽緣（本人語）”，始于2017年，那是燕郊樓市最風(fēng)光的一年，卻也是她炒房夢碎的起點。

那一年，她以每平米3萬多元的價格，購買了一套109.3平方米的三居室，房子總價在380多萬，交了100萬元的首付后，她又從銀行借下不少貸款。

“當(dāng)時就覺得燕郊離北京非常近，以后孩子要是高考到了北京，也算有個落腳點了”。

這是當(dāng)年很多外地購房者的邏輯。

田宇說，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一些外地人，以為燕郊是北京的，甚至有人還質(zhì)問他，你不是北京的房產(chǎn)中介嗎？怎么電話地址顯示的是河北廊坊？

有些購房者，甚至以為在燕郊買房就能享受到北京的醫(yī)療和教育資源。

購房之后的婁麗亞，當(dāng)時非常興奮，逢人便推薦燕郊的房子。

遺憾的是，兒子高考失利，沒能考入北京高校，這個提前準(zhǔn)備的房子，突然失去了意義，房價也一路腰斬。

按照現(xiàn)在的房價，同樣地段、同樣面積的房子，大概1.6萬元每平米，180萬元就能買到，“相當(dāng)于虧了至少200萬，我得掙多少年啊”。

如果繼續(xù)還貸，婁麗亞覺得太委屈，但她也不敢輕易斷供。

一旦斷供，銀行會拍賣房子，如果售價低于剩余房貸，銀行會查封其他資產(chǎn)，比如其他房產(chǎn)、汽車、銀行存款等等，如果資不抵債，可能會被限制高消費，成為“老賴”。

房子是兒子的名字，一旦成為“老賴”，會讓孩子留下不良信用紀(jì)錄，婁麗亞不敢押上兒子的前途。

自從房子價格大跌之后，她就是開始長期失眠，掉頭發(fā)。

這個皇帝曾經(jīng)在此睡覺的燕郊，現(xiàn)在睡著“北漂”，卻讓購房者睡不著。

買房時180斤的婁麗亞，如今暴瘦到130斤。

她自嘲，這可能是買房最大的回報了。

白送房沒人要，倒掛的房貸已無力償還

“我是首爾林蔭大道20號樓2單元201室的房主，我因房款壓力太大，房子想免費送給大家”。

這是抖音上的一段視頻，畫面里帶著黑色帽子的中年男子，雙手插兜，面容憔悴。

藍(lán)色口罩摘下，掛在左耳，也許，他想以真面目示人，顯得更為真誠。

“只需要你把房貸給我還了就行，我對以上說的話負(fù)完全的法律責(zé)任”。

男子略微緊張，眼神呆滯。

他說，房子面積是123平米，南北通透的三居室，尾款還有230多萬，誰要接手可以免費送。

無獨有偶。

早在2月初，新京報也曾報道，網(wǎng)民為“厚土”的業(yè)主，準(zhǔn)備將河北燕郊天洋城一套40平米的房子贈予別人。

這名網(wǎng)友于2016年購入燕郊天城一居室，70年產(chǎn)權(quán)，精裝修，朝向東，按照當(dāng)時的價格是2.7萬元每平米，一共花了108萬，首付兩成加上其他費用一共付了24萬。

厚土還了4年多的房貸，每月還款4200元，還剩下73.64萬元的貸款。

原本，這是厚土的婚房，后來，厚土與家人離開北京，去云南定居，這套房子就一直出租。

可每個月租金僅有1000元，厚土要還貸還要另外填補(bǔ)3000多元。

粗略計算，厚土的浮虧已在40多萬，如果不能及時止損，會賠得更多。

厚土與之前視頻中的男子情況相同，均屬于資不抵債，扛不住房貸的壓力，又無法斷供，只能以送房的形式來賣房。

白送的房子就有人要嗎？

答案是，并沒有。

按照燕郊目前的房價，這兩名業(yè)主的尾款已經(jīng)超過購買整套房的價格。

鏈家APP顯示，燕郊的二手房價格按照類型、面積、地段等不同，每平米價格在9000元—18000元不等。

眾多網(wǎng)友回應(yīng)燕郊送房事件，“白給都不要”。

所謂的白送房，不過是一種變相賣房。

此類新聞一出，效仿者眾多，一時間燕郊免費送房成為熱門話題。

曾經(jīng)參與推高燕郊房價泡沫的一群人，在破碎的泡沫里，正在全力收拾房價暴跌的一地雞毛。

大學(xué)教授避開燕郊的“坑”，卻接了香河的“雷”

“這個損失尚在我所能承受的范圍，痛感不強(qiáng)”。

梁甜，北京某知名高校教授，接受采訪時，她幾次強(qiáng)調(diào)，自己不算慘。

確實，與動輒賠了200萬、300萬的購房者相比，梁甜的100萬損失不算最大。

2017年，梁甜分析之后認(rèn)為，大漲大落的燕郊不太靠譜，便在2月份購買了同為北三縣的香河房產(chǎn)。

彼時，香河的房價也達(dá)到了歷史最高點，每平米2萬多。

有房產(chǎn)界的朋友提醒梁甜，北三縣的房子近期可能會跌，香河大概率得跌15%左右。梁甜則分析，香河可能會跌20%。

不過，兩成的潛在損失她承受得起。

當(dāng)時有傳言，梁甜所在的高校要搬到北三縣附近，她認(rèn)為，就算房價跌了一些，起碼已經(jīng)拿到了“上車”資格，一旦限購，就上不了車了。

可梁甜萬萬沒有想到，房價的跌幅超出她的預(yù)想，直接“腰斬”。

她以均價2.1萬每平米購買的100多平三居室，全款花了230萬。

如今，這套房子的價格跌到每平米1萬出頭，房子總共賠了100多萬。

梁甜是進(jìn)取型理財者，每次測試，她對理財風(fēng)險的承受能力都達(dá)到50%。她喜歡買股票，股市的沉浮不比樓市的少，100萬，對她來說，確實是可承受之痛。

但這100萬并不是她的錢。

梁甜出生于北京的工薪階層。

一次拆遷，父母的小平房換來了200多萬拆遷費——那是梁甜父母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大錢，老兩口全都交給了擅長理財?shù)呐畠捍蚶怼?/strong>

這才鑄成了梁甜最大的痛點，也是此生最大的遺憾。

“如果這錢是我自己的，2017年，我一定會買騰訊股票，當(dāng)年，騰訊股價是180元每股，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700元每股，翻了幾倍啊”。

但父母是保守型理財者，他們絕不會同意買股票。

“如果這200萬是老公的，我就毫不猶豫，直接用來享受”。

可這錢偏偏是父母的，工薪階層的父母為了買西紅柿省5毛錢，都甘愿多走500米。

“200萬啊，他們得買幾車皮西紅柿”。

灑脫又幽默的梁甜，一提起父母，便是滿滿的心疼。

她說，幸虧自己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爭產(chǎn)，否則，這200萬，一定引發(fā)家庭矛盾。

這也直接影響了梁甜的生育觀，她沒打算再要二胎。梁甜說，賠了這么多錢，房子也不打算賣了，父母雖沒埋怨她，但她決定用自己的錢補(bǔ)給父母。

“100萬，一定能再賺回來”。

結(jié) 語

炒房客致富夢碎只能自吞血淚，剛需購房者也只能咬牙硬撐。

環(huán)京房似乎陷入了剛需者不夠，炒房客不敢，降價也無人問津的尷尬局面。

但與其他房價暴跌的城市不同，無論如何，環(huán)京房有著實打?qū)嵉膭傂瑁吘惯€肩負(fù)著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的任務(wù)，依然還是北京產(chǎn)業(yè)外溢，人口外溢紅利最多的地區(qū)。

據(jù)界面新聞報道：2020年，燕郊新建商品住宅成交7562套，同比增長4.1倍，成交均價依舊維持在較低水平，同比微漲1.9%，每平方米1.9701萬元。2020年成交額為143.54億元，超過2019年的25.11億元和2018年的13.33億元。

風(fēng)險與機(jī)遇交替而行，注定只有少數(shù)人被機(jī)遇寵幸，大多數(shù)人則被風(fēng)險砸懵。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