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們這一撥人已經被榨干了,但總會有新一撥的年輕人。

北京朝陽區左家莊,有一座影視工作專門用來安置編劇的“編劇樓”。
從1993年開始,這座樓最初的名字,“上康城公寓”,就很少有人再提起。“編劇樓”里的生活,一般人難以想象。用唐山的話說,這里既是名利場,也是一個“創作監獄”:一幫大小編劇在這里封閉式創作,直到交稿之前,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編劇樓也曾誕生過杰出的編劇,有寫出《英雄》和《鬼子來了》的史健全、寫出過《溫州兩家人》的高滿洲,也有時下最流行的網絡大電影編劇們。
有的人終身做“槍手”得不到署名權、有的人編的電影即將開拍卻臨時取消最終稿費也沒拿到、更多的是抄襲他人劇本以換取生存稿費的“吸血鬼們”。
一將功成萬骨枯。
現在的上康城公寓,到底是“編劇樓”還是“創作監獄”,越來越難分清了。影視圈的人幾乎都知道,在北京城里有一座“編劇樓”。
“編劇樓”坐落在朝陽區左家莊南斜街歪歪斜斜的胡同群中。從1993年起,這座樓的本名“上康城公寓”就很少有人提起了,直接稱呼為“編劇樓”。這是棟平淡無奇的建筑,看上去和周邊居民樓差不多。如果沒有人帶領,一般人很難找到這里。
但就在這里,曾先后“關”過不少知名編劇,例如寫出《鬼子來了》(姜文導演)和《英雄》(張藝謀導演)的史健全、高滿堂(編有《溫州兩家人》、《闖關東》)等。
在“編劇樓”附近的寫字樓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影視公司,它們多半都是上康城公寓的租戶。
因為距離近,影視公司通常直接把編劇們安置在樓里,好密切溝通劇本進度。
用劉夏的話說,“從辦公室扔個土豆,就能打到編劇的腦袋上。”
劉夏當過編劇,也曾多次被“關”進上康城公寓。2009年的時候,他轉身做了一家影視公司的主管,成為了天天往編劇樓跑、監督編劇進度的“工頭”之一。
那段時間,上康城公寓一套房的月租只需6000元。一般情況下,30集的電視劇,成熟編劇用3個月就能寫完。如能按時完成,這1.8萬元實在不多。
可劉夏從沒遇到過一位能按時交稿的編劇,倒是經常有編劇拿了10—20%的定金后,從此人間蒸發。
“為什么要設編劇樓?這幫人太壞,必須得看著他們,無賴什么樣,他們就什么樣。”劉夏說。
18年沒有署名、常年稿費打水漂的“無賴們”
編劇真的無賴嗎?游偉卻有一肚子苦水要傾吐。
游偉最近編劇的《天涯熱土》剛在央視一套播完,那是他去年來署名的第一個作品,但卻不是在編劇樓那兩年完成的。
2015年開始,游偉住進了編劇樓。在編劇樓的兩年,游偉幾乎沒寫出任何作品。“鄰居都是編劇,個個目光呆滯,顯然正忍受反復修改的折磨。”游偉說。
當時他的老板是李亞鵬的哥哥李亞偉,“李亞偉管得太細,我寫左腳往前邁一步,他就會問,為什么不是右腳?”
搬進編劇樓之前,游偉的創作熱情要高得多。
38歲的游偉是湖南常德人,武漢大學德國古典哲學碩士生。上學時,學倫理學的舍友一心想當導演,游偉每天陪看,將IMDB(互聯網電影資料庫)上排名前500的片子全看了。
因為不喜歡畢業被分配的機關工作,同時恰逢《雍正王朝》如日中天,游偉就去湖南和光文化公司應聘。
當時公司的老板是宋祖英的先生羅浩,聊了兩分鐘,羅浩就讓他來上班了。
影視公司卻有和機關一樣的飲酒文化。游偉不得不每天陪著領導從早上11點喝到晚上8點,作為劇本編輯,還要暈乎乎地看策劃案、劇本,提出修改意見。
恰在此時,公司發生變動。一位導演找到游偉,請他做“槍手”改劇本,每集2萬元。所謂槍手,是編劇行業內的黑話:知名編劇通過名氣拿到編劇任務,然后再找小編劇將編劇任務分包,小編劇按 5000元/集—2萬元/集分成,但沒有署名權。
這樣的大編劇,也在行業內被叫做“開會編劇”。“ 聽他們和制片人聊本子,真是讓人熱血沸騰,一下就把思路打開了。可拿了活,他們自己不寫,都是讓槍手寫,然后他們署名。”游偉說道。
就這樣,誤因為做“槍手”結算快,能夠盡快緩解自己的房貸壓力,游偉住進了編劇樓。但那兩年成為了游偉最蹉跎的兩年。李亞偉的公司也沒有拿到好的投資,游偉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收入。
一氣之下,游偉搬出編劇樓,決定單干。
但真的輪到他自己面對導演和項目時,才發現影視行業的環境有多糟糕,往往是臨到要開機了,卻遭遇投資人撤資、或者其他原因而半途而廢。
直到第七年,游偉的《天涯熱土》才正式拿到投資,并在央視開播,成為了游偉做編劇七年來第一個署名作品。“這在編劇行業內算得上‘撞大運’了”,單黎明聽到游偉的經歷后這么表示。
單黎明干了18年編劇,寫過40部以上的劇本:有電影,有電視劇,還有紀錄片,但始終沒得到署名權,甚至有的劇本連稿費都沒有收到。
搬進編劇樓是單黎明入行的第二年。
當時,某劇組開機在即卻臨時將原劇本推翻,急請人重寫30集,要求3名編劇在30天內完成。單黎明此前本職工作是文學雜志編劇,平媒的稿費僅千字百元,做槍手寫劇本,卻是千字千元。
單黎明接到了這個活兒,“以為撿到賺錢的機會”。他馬上就決定住進編劇樓,每完成3集,便交導演審一次稿。結果,干到15天左右,導演突然不怎么來了。幾天后,大家覺得不對味,再去找導演,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從編劇樓搬出那天,單黎明發起高燒。他自己租的房子在5層,因為通宵熬夜寫劇本,最后他連回家上樓的力氣都已沒有了,只好手腳并用,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回“家”。
2018年,單黎明有一個轉行的機會,某平媒請他去當總監。
對于47歲的人來說,這可能是最后的職場機會。再加上,單黎明因為長期伏案工作,患上肩周炎、頸椎病,轉行的意愿也逐步攀升。
同時,一位導演找到單黎明,承諾這次不論如何,一定給他署名。
單黎明猶豫了整整3個月,最終還是放棄了總監職位。跟著導演“進了山”。
在拍攝過程中,單黎明遭遇了一次車禍,撿了條命回來。然而,全部素材拍齊開始剪輯時,導演被查出肝癌,4個月后去世了。“他是個好人,可惜我們相遇得太晚了。”單黎明和導演簽的是分五次付款的合同,尾款20%照例沒拿到,對此他已習以為常。
他說,“干編劇這行,很少有人能拿齊尾款,有合同怎么樣?還能真去打官司?”
這邊為稿費維權打官司,那邊抄襲90%國外電視劇
“干編劇這行,被騙劇本的幾率是90%。”土哥說。
土哥入行七年,也沒有自己的署名作品。但他的很多作品已經被許多知名編劇拆解成若干情節,最后出現在影院、電視臺和視頻網站上。
影視行業有一個奇怪的邏輯:誰也說不好你的作品質量如何,你必須拿出成功案例。可大家都不給新人機會,所以他們永遠無法得到成功案例。
這導致圈里不少編劇更迫切得想出名。因為只有名氣能夠帶來最持之以恒的收入,否則可能要做一輩子“槍手”。
土哥說,“凡是對你大加贊賞,讓你先寫個幾萬字大綱的,多半再無下文”。那些編劇騙幾個大綱后,再攢成一個,就成了他們自己的。
土哥電影學碩士畢業,長輩在電影院工作,本想一畢業就做編劇,但當時看到一則招聘廣告:編劇月薪2千元,路邊飯館招服務員月薪3千元。
為了生存,土哥當過記者,還在培訓老師,但割舍不下“電影情結”,他也兼職給電視臺當欄目編劇、拍網劇、做槍手……
為拍“真正的電影”,他還曾跟著一位香港“大編劇”干,眼看就要成功,錢也拿到手了,可老板一句“不想拍了”,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大學編劇老師曾說,“干電影這行,要抱著畢業后窮十年的決心。”土哥算了算,自己還有3年。
疫情期間,父親來他租在北京三環的房子看過他,進門看了幾眼,說:“再混不出來,搬北六環去好嗎?”
土哥是個現實主義者。他覺得,就算抄襲嚴重,他也給自己掛上一個“護身符”: 只有簽合同、給定金,他才交大綱。
沒想到,這卻給他惹來麻煩——一位學法律的制片人拿到大綱后,認為不合格,要求土瓜灣情哥雙倍賠償,否則就去“告”他。
拿訴狀時,他才明白,這竟然是真事。
那天來法院的人排隊就排了小半天,當時他開始后悔:對方有投資人,可以找律師代取,而自己只能單打獨斗。
“打官司太牽扯精力,那段時間我都快成神經質了,天天自言自語,在反駁對方,也沒時間寫別的東西賺錢”。
又想生存,又想出淤泥而不染,在編劇行業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事情。
“在整個影視行業中,制片人、導演、演員都可以說劇本不行”,田若認為,“編劇的地位實在太低了,只要是故事,就永遠無法讓所有人都喜歡,包括四大名著,照樣有人不喜歡”。
土哥說的3000元月薪的編劇崗,田若干過。為了省錢,田若租住在沙河,坐公交去國貿上班,每天路上要花4個小時。
整整1年,田若看了無數個別人的劇本,以為摸索出編劇的竅門,還去了杭州一家公司當編劇。
那家影視公司的操作方式,讓田若徹底對影視行業失去信心。
該公司有一個劇本庫:所謂編劇,就是從中摘抄各種橋段,將它組合成作品,改一下人名即可。一天一集,都是“抗日神劇”。
但無奈該公司有較強的發行能力,能做到每部電視劇都賣給地方衛視,因此根本不用考慮情節和故事的合理性。
劇本需求量大,讓田若也開始抄襲,即便是只抄不寫,每集也能拿到5000元稿費。
“這算不上什么行業秘密,國內的電視劇90%抄自國外,剩下10%是抄的”,田若說,“現在完全原創的電視劇幾乎沒有,大多是從國外拿骨架,咱們填細節。”
即便如此,稿酬也這只能保證了田若的基本生活。2018年,田若的孩子在北京出生,但她依然在外地打工。
“做編劇最大的好處是,能把你的心撐得很大。今天寫,明天就挨(制片人、導演等的)罵,很多人受不了,就死在這條路上了”,田若說。
失衡的生態鏈:創作者從“夢想家”變成“全職老賴”
整個影視圈食物鏈充滿競爭、金錢和利益沖突,算得上血腥萬分,而編劇則處于食物鏈的最底端。
陳佳曾在某頭部影視平臺做編劇。入職前,她對該平臺的制作能力感到疑惑,明明廣告收入頗豐不差錢,為什么一直沒有好的作品。
直到真正入職,她這才意識到,在逼仄的大環境中,創作有多難。
一次,她提交了一個有關消防員的劇本,立刻遭到制片人的斥責:“火場的戲這么多,拍攝成本得多高?怎么能出現這么多?”
陳佳辯解道,既然是寫消防員,要故事好看,這些場景必不可少。制片人懶得聽,說:“最多只能出兩個小火場,不能有大火,否則拍不了。”該劇本最終被放棄。
“這樣的事太多了,劇本里寫女主角懷孕,可開拍時,明星一句‘保持形象,不演孕婦’,整個戲都得改”。
明星考慮形象,投資人考慮回報,導演夾在中間,但所有人都可以指責編劇。
陳佳說,沒有人會討論劇本的審美,都在討論票房和點擊率,最終都是資本說了算。“編劇拉不來投資,靠別人吃飯,當然最受欺負。”
即便陳佳所在的平臺,靠積攢的流量龐大,雖有一定選擇權,可平臺也得依賴廣告商。而廣告商沒時間看劇本,只看有沒有明星,是不是大IP。
結果是,所有創作者都得靠明星吃飯。
根據“限薪令”,明星片酬不得超過成本40%。但陳佳認為,這無濟于事,行業失衡嚴重,這里減少的成本,就要在另一個地方補回來。
“千萬別找北影、中戲的人,他們早都學壞了”
劉夏之所以把編劇們稱為“無賴”,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太懂編劇的“頑劣”。
從5千元一集的槍手、混到每集20萬、有署名權的編劇,劉夏一步步走來。
后來擺在他面前兩條路:一是成為每集40—50萬元的大編劇,并且雇一堆槍手給自己干活;二是直接做影視公司高管。
兩條路他都不忍放棄,只好白天辦公,晚上繼續編劇。
這也讓他對于編劇群體的生存狀態理解地更深刻,“不論你盯得多緊,住進編劇樓的這些編劇們,都在私下給別人干活”,因為他也一樣。
即便一個新人突破層層考驗,成為知名編劇,依然要為生存操心,同時還要吸“年輕編劇的血”。
劉夏曾請來一位業內著名編劇住進編劇樓。名編極難伺候,對方要求找一個合格的助手,先后推薦了100多人,其中絕大多數人都交了提綱,有的在業界已小有名氣,卻無人通過名編的面試環節。
前后花了將近100萬元,劉夏才意識到,名編只想拿錢,根本沒想干活。
“找編劇,千萬別找中戲、北電的人,他們早都學壞了。其實找一本成熟點的小說,讓中文系的學生口述筆錄,然后再自己潤色一下,比任何編劇寫的東西都強。”
邊寫劇本邊當高管,才一年多,還不到50歲的劉夏因腦溢血,突然倒在地上。
經過急救,撿回一條命,手術時,將劉夏的額骨一角削掉,很長一段時間,他半個額頭明顯癟下去,無法出門,后用合金修補,才恢復原狀。
疾病讓劉夏失去了工作,也沒人再找他寫劇本了。后來他自己拉投資,直接找資方投自己的本子。
接受采訪時,劉夏說自己在這幾年在談一個上億的“大項目”,但第一個電話撥過去,他的手機卻是欠費停機狀態。
眼下,疫情還沒結束,編劇樓變得更難讓人接近了。
在上康城公寓外的小區欄桿上,掛著紅標語,上面寫著:“加強防護,不恐慌,信科學,不傳謠。”
編劇樓對面的餐館都已開張,但白天只外賣,晚上6點后才可堂食。
下午兩點多,北京艷陽高照,但編劇樓的窗內,所有燈都亮著。
劉夏指出其中一個窗戶跟我說,我們這一撥人已經被榨干了,但總會有新一撥的年輕人,源源不斷地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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